Saturday, August 23, 2008

忽尔今夏

“M只比我年长三岁,却已爬上项目经理的位置,道行上早已练就一付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可是毕竟,那不是宠辱不惊。”

胡同里很暗,我们所能凭借的只是皎洁的月光,沿着胡同,一个角落一个旮旯地搜索。但是阴影中,不时蹿出或蠕动的瘦小身影,只是习惯性在夜里游荡的猫儿,我们一心想找到的小狗仍然不见踪影。随着步伐的前行彳亍,L用目光一边搜寻,一边絮絮不休地向我叙说她碰见小狗的情况。你听我说,这小狗长得又脏又难看!它一边的眼睛象瞎了,鼻子是歪的,所以我肯定不会有别人要把它捡走的!L说那小狗跟她有缘,从地铁站一直跟着她走到旅舍,为了小狗,她准备把机票退了,改坐火车把小狗抱回成都,可是后来她出去接朋友一个打转后回来,小狗却不知所踪。

“皮皮!”,冷不防L在我们两人对话也嫌过响的深夜胡同里,喊出了震天响的两个音节。我不禁有点头皮发麻!皮皮是谁?回过神来后,直觉告诉我L喊的肯定是小狗的名字,可是L不是今天才碰到小狗吗?果不其然,L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正是小狗的名字,我今天刚给它取的!因为我以前养过一只狗名字就叫皮皮,我听了后,如果是在漫画上,我脸上一定出现3条线加一滴冷汗,半天的时间,小狗怎么可能记得住这名字?呵呵,她让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看过的漫画《乱马1/2》,内里就有个女孩爱为别人的宠物另取一个名字后就径自抱回家占为己有。蓦然间,L让我感觉一股和故人久别重逢的温暖。

胡同位于北京东直门的老胡同,说是胡同,以现代人的理解,也就是一条窄巷,只是渗透了历史的尘埃和汗水,隔着百年的岁月往后看,尔今一间一间紧挨在一起,当年最普通不过的民宅,粗糙但斑烂到今天,却成了现代人寻找一个城市记忆出口的地方。

只是这是一条长得象是只能出现在梦境中的深巷,我粗略估摸过,从胡同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得花上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是个什么概念呢?用普通人跑步的速度,可能可以跑出个1500米;用走的速度,也可能要走出个400米的距离;用等的速度,则大概是一个情人可以用来埋怨另一个约会迟到情人的时间了。而现在,我跟L已经用了两倍这样的概念在这条幽巷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两遍,为了寻找一条我从没见过的小狗。而L在48小时之前也只是一个与我素味生平,独自在奥地利求学的成都女孩。

为什么是这条胡同呢?只因为我们住的青年旅舍就藏在这长长胡同中,朝南,典型的四合院改建成的旅舍,为了取悦老外,门口挂了一个俗气的大红灯笼,不过后来它成了我夜里回来时在幽暗的巷子里辨认旅舍门户的鲜明标志后,我还是原谅了它的媚俗。象我们总习惯性地原谅对自己好的坏人一样。

而临近奥运,大大小小的工程在北京城里象一锅烧开了的沸水一样在每个角落里沸腾着,北京这次是豁出去了要把自家国家大门的门面装饰起来,无论是后海的胡同或是东直门这里隐蔽的胡同,距离北京奥运开幕前的两星期,只要步入内里,就是一副农民工们托着管子、举着铁锹、沏着水泥、搬着砖瓦的景象。本是烂泥淖的道旁被铺上了崭新的路肩砖,地下排水渠道被挖开,重新跫固翻新了排水系统。所以进出在这胡同里,某些地段总得小心翼翼地避开正在施工的洞洞洼洼。青年旅舍距离东边的弄堂口较近,所以出门时,我都习惯性的左转以便以最快的速度走出这胡同。

象当初逃离那个岛城一样。

时间回到2007年的7月,那时我还在离北京近一万公里以外的热带岛国S城工作着。负责着公司一高级公寓工程的建筑协调工作,那是炎热的午后,工地施工队头儿在我的工地经理前把头盔摔在地板上发泄他的不满,我的工地经理B也不干了,跃起身子抄起一把铁尺哮吼着追着工队头儿夺门而出。我本正在聚精会神地在电脑桌前敲着明天会议上的进度报告,见状叹了一口气后,忙撂下手中工作追出办公室外。出了门外一瞧,工队头儿脚上抹油的工夫幸好练得还不错,B追了一程眼见追不上,也就作罢。当然,免不了遥指着逃到远处的工队头儿骂骂咧咧。B回到办公室门前,对我作一鬼脸,没事儿,我只是吓吓陈平那家伙。而我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好转了多少。因为而我知道根据我桌上堆积成小山高度,等待我签阅的文件来看,今天我步出办公室门口下班回家的时分,太阳铁定已经被替换成月亮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边,太阳以一个火球的恣态悬在半空中哮吼着。炎热,无风,那是一个在我生命中还没出现过四季里夏天的热带晴天。

之后我跟L说了十岁那年小狗的事情,我们把小狗拴在后院子里,那时橡胶在国际市场上的价格不错,割胶工人们几乎每个上午都在后院子聚集,他们先把采集到的乳白色胶乳均量地倾倒在长方形的铁皮容器里,加进硫酸后,乳胶就凝成豆腐块般的半凝固体,接下来,工人再把豆腐块状的胶块倒在铺在地上的铁垫,工人们背负着双手,身体晃动着舞蹈般的节奏,一踏一踩,长方形的扁平胶片就在工人们的脚下蔚然成形,从地上被撂起来后,一推一搡,工人们接着就能很轻松地把它胶片辗轧进机器里,胶片从滚筒缝隙的另一边被辗出来后,就被轧刻上了整齐有致的斜花纹。那些沉甸甸,湿漉漉的胶片,在大太阳下曝晾风干开来,散发的就是很多马华文学作品中描叙的咸腥味道,南洋气息。当然,这些细节其实跟小狗的死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只是贮放在后院子里为橡胶加工的硫酸,一天夜里,小狗把装硫酸的瓶子碰翻了,那些倾倒出来就在空气中就冒着袅袅白烟的硫酸,洒了后院子一地,灼了小狗一身。待我们隔天早上发现时,小狗已经瘫痪在地上,奄奄一息。那一夜闭上眼睛,浮现的就是小狗望向我的无助眼神。天亮以后,小狗走了。从此以后,我不再养狗。L问:“你一定很伤心吧?”对于L的询问,我报以沉默,不在朋友面前表露太内心的感情已成了我的习惯。不过,不回答已是一种回答,所以这次是个例外。这是2008年北京的夏天。

时间回到20个月前。

哪你能明确告诉我,你进来驻守在这工地办事处后在这工程里面所负责的职务是什么呢?李在我低头吃饭时冷不防地向我提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我心中一凛,知道要来的终于来了。我抬起头,李的眼神灼灼有神,神情认真地等待着我的回答,J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静待着看一场好戏。也没什么,迁驻来工地,主要就是更方便地协调和解决建筑施工图在工地上遇到的问题,当然,工地上很多地方还是要向您请教和帮忙的。我低头再扒了一口饭。我试图轻淡描写地把这话题一语带过。关于李和项目经理M之间扛上了的事儿,我想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工程进度也因为李和J在工地对一些事项的小动作而受到延缓,本来负责帮忙M协调这方面工作的电气工程师更为了一些争拗,和李、J两人闹上了公司总部的高层前互相攻讦,在高层呵责下,结果是双方都落个灰土灰脸,积怨愈深。当M一星期前开口要求我迁驻工地时,虽然脸上我不动声色,可是心里已知道这是一个热山芋。

派系斗争,从来都是没有中立幸免者。

何况我作为M的副手已几月,这层关系,要撇清谈何容易。况且M派遣我进驻工地的直正用意,不用明喻,已是司马昭之心。

进驻工地办工室后,几天下来,李表面虽然客客气气,语言上总对我几番试探虚实。斡旋下来,李说到底是资深老狐狸,在以大局要胁下,总还不至于撒破面皮,工作协调上勉强还能应付过去,倒是跟李站在同一阵线上的J在几件事情办下来,阳奉阴违得叫我气结。至于李这次在共同进餐时长驱直入的提问,可能见我态度嗳味,是按捺不住,决定开门见山地短兵交接了。

你放心,你的工作只要着重在跟建筑顾问团队解决旋工图纸上的问题,工地的事务我自会替你处理好的。李听了我的回答,可能见捉不到把柄,仗着元老的身分,气定神闲地反倒阐申了一遍他作为工地经理的权责,立刀示威。我惟有唯唯诺诺一番,心里暗忖,要是你能把事情都弄得妥妥当当,又何必让我现在夹在这里上演尔虞我诈尔。不过李看来对我在他眼前的态度表现非常满意,对我的戒备也遂渐松懈下来。两个月后,我把M要求我做的记录都上报了后,J24小时内被调离这工程,李见闹得没趣,在不甘心屈就在M之下,也自动向公司请辞了。

千古定律,胜者为王。

后来B才进来替代离开的李。

最终小狗还是没寻着,L临走前还死心不休地留下联络电话给住在旅舍的人。如果找到小狗,务必要通知她。隔天醒来,天色已不早,往下窥看了一下,睡下铺的两个老外已出门去了,邻床上铺那个西安来的小伙子倒还不醒人事。窝在床上,我看看手表上的时间,我知道L已经离开了。房里不太凉的空调兀自呼呼开着,阳光透过玻璃窗漫进房里,混杂了空气中捂渗着的些微汗酸味道,那是另一种盛夏气息了。

M接到我向公司请辞的消息。虽然神态上装得若无其事,我知道他是有点愕然的。一年多相处下来,大家已有太多的心照不宣。M只比我年长三岁,却已爬上项目经理的位置,道行上早已练就一付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可是毕竟,那不是宠辱不惊。所以我没把我辞职的真正原因告诉M。机关算尽的人是不会明白机关以外的事情的。

一个月后,我携着复旦大学的入取信,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降落。步出机场,阳光明媚,但是前所未有地炙肤生痛。

那是2007年夏天的阳光。

2008年的夏天,我在北京深夜里的一条胡同和L一起寻找小狗。

2 comments:

Sorry for My Bad English said...

出奇的感性

Oceanblue said...

哈哈,好象说意料不到我会这样感性这样!